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凝望太陽。
我在這頭,霜冷長河;她在那頭,溫暖如春。
此刻,她的行腳已然抵達南方的盡頭,那越過高山大海的目光里充滿著思鄉的溫柔。那是光照的邊界,亦是時間的邊界。
終點交織著起點,抵達融匯為歸來。
那條線,叫南回歸線。
回歸,不是“行到水窮處”的歷史終結,而是“坐看云起時”的萬物新生。
早在先秦時代,人們在以土圭觀測太陽時,就發現了這種神奇的回歸,將這個時間節點名之為“冬至”。
這是24節氣中最早被確立的一個。至者,極也。一年之中,此日黑夜最長,白天最短。這與“夏至”遙遙相對。此所謂“冬至至長,夏至至短”。
或許,從來沒有人計較過白晝與黑夜的短長,但,天地在乎。
在上蒼那里,時間不是執黑與執白的對弈,日子亦非多米諾骨牌,人間更不是永不停息的鐘擺。沒有哪一個白天與黑夜可以等量齊觀。在冬至與夏至之間,每一個白天與黑夜皆如女媧造人,獨一而無二。
從此,黑與白,是晝夜,是色彩,是時間,是對舉與轉化的力量。它蘊涵著生命大道,化身為更替與消長,轉化與孕育,代謝與生長。由黑白出發,天地相親,男女和合,陰陽相轉,日將月就,潮漲潮落,存在與時間,成為生生不息的生命共同體。
陰陽,讓天地宇宙充滿生命的氣象。冬至,乃陰之極至。陰極,而陽生。這是天地號令下的辭舊迎新。
早在《詩經》時代,冬至就是一年中最莊重而歡娛的日子,香火氤氳,爆竹聲聲。沿漢唐兩宋,直至明清,在兩千多年歲月里,冬至的降臨始終意味著浩大的人間儀禮。
那是敬天祭祖的日子,亦是休養生息的閑暇。
據《后漢書》記載:“冬至前后,君子安身靜體,百官絕事,不聽政,擇吉辰而后省事。”《晉書》則云:“冬至日受萬國及百僚稱頌,其儀亞于正旦。”宋代《東京夢華錄》的描述則更為生動:“京師最重此節,雖至貧者,一年之間積累假借,至此日更易新衣,備辦飲食,饗祀先祖。”
倘若時光倒流千年,可謂“冬至大如年”。皇帝于冬至日率百官至南郊祭天,百官皆服華服。至民間,家家祭天敬祖,擺酒設宴。舉國罷市三日,店鋪皆歇業休息,到處是熙攘的人流,繁華的街市,華整的車馬,柳河邊妍麗的婦人,攤販前無憂的小兒。那些祈禱,那些儀典,那些風俗,而今都被時間吞沒,只留下這個叫冬至的節令。
當我從公元兩千零一十七年的冬至醒來,這個日子已然成了現代人漠然相對的日子。它抖落掉數千年的厚重禮儀與神秘敬意,泯然于任何一次黑白交替。除了草木之外,鮮有人感念一陽復生。抽空了所有習俗與寄寓的“冬至”,如同時間的廢墟,叫飄浮在天國的唐宋靈魂無法相認。
其實,節氣是天地萬物的境遇,何嘗又不是一種文化的境遇?
文化之于時節,從來不只是意義賦予,而是生活的日常,會涉及飲食男女、民風民俗之種種。
冬至日,吃餛飩是北方人的約定俗成。在餛飩由來的種種傳說中,《燕京歲時記》里的說法最得我心。“夫餛飩之形有如雞卵,頗似天地渾沌之象,故于冬日食之。”“餛飩”與“混沌”諧音,這就讓最深的哲學開放在最樸素的民間,訴諸我們的一餐一飲。
自冬至始,數九寒天便開始,此為“進九”。數九者,即以九天為一個時間單位,歷九九八十一天,迎接春開。冬至是“陽始生”之日,以九九之陽,方解厚積之陰。這對風刀霜劍嚴相逼的人間來說,便極其漫長的等待,就像歷經九九八十一難。
何以越過苦寒,又何以迎候新春?這簡直一句哲學的天問。這個過程,隱含著境遇,天道與人心。這是對自然的艱難突圍,更是對心靈秩序的重建。時間流經此處,顯出哲學家的深沉,亦不乏詩人的風雅。
《九九消寒圖》便是這場風雅的明證。它起于明,盛于清,分“寫九”與“畫九”兩種。這張圖,是經冬復春的古老行跡,更是盼春思歸的心靈印痕。
所謂“寫九”,即人們于白紙上以雙鉤描紅筆寫下九個字,道是:“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” 。你看,在繁體字中,這九個漢字,每個皆為九劃,正好對應著“數九”時間。自冬至日起,人們每天以色筆填寫一劃,待九九八十一劃寫完,正好就是人間好春時。數九寒冬里的不同天氣見于不同色筆:晴為紅,陰為藍,雨為綠,風為黃,雪為白。
也有純以黑白顯示者。即以筆筒于每字旁畫九個小圈,將天氣標在不同位置。此所謂“上點天陰下點晴,左風右雨雪中心。點盡圖中墨黑黑,便知郊外草青青。”
這世間,我不知還有哪個民族會以如此詩意的方式來對待自然與時間?你想呀,在無數山南水北的窗前,那么多握著纖毫的手,那么多專注的表情,那么緩慢的時間節奏,那么飽滿而生動的柳色與春風,她們是何等美麗的心靈心態啊。這些美好,在漢字的筆畫間悄悄綻開,亦如時間生長。
“畫九”者,更具直觀感。在潔白的宣紙上,人們畫上九枝寒梅,每枝九朵;一枝對應“一九”,一朵對應“一天”。據天氣,每天選擇顏色填充。如是,九枝寒梅漸次開放的樣子,恍如春回大地的悄然腳步。紙面就是山水,時間可以開花。你想,無論在多么清貧的白屋,有了一張這樣“雅圖”,滿屋是不是就有了芬芳?
這是生動的民俗,并非文人的風雅。什么時候,這些漢語的詩意已消散隨風?冬至之日,我們甚至連天空都不太愿意仰望,又還有誰會去冥思大地的事情?
古人以“蚯蚓結、麋角解、水泉動”為冬至“三候”。
是的,對于春的敏感,或許不是天空,而是大地;不是高山,而是流水。
于蚯蚓而言,大地就是它的天空;于泉水而言,它就是春天的音韻。至于麋角,它以自己的頭角,讓陰陽之變看得見。
我發現,所有古人所發現的這些征候,沒有一個不卑微細膩,就像《九九消寒圖》里那些輕輕的筆墨一樣。
莫非,對于生命陰陽的敏感,卑微往往勝于宏大?